零
金色的稻浪,伴着田野与丘峦,肆意绵延向远方。
即使早已干枯而死,却又鲜活至极的在自由流淌的气息,与温凉的晚风共同起舞,吹拂千叠稻浪,起起落落。黑紫色的夕阳即将隐没在遥远东方的地平线之下。可笑地,夕阳并未施舍给他身周深邃的夜空半分光明,就像神只爱着爱他的世人。
【资料图】
尽管夜空之上并无满天星汉灿烂,尽管那太阳并未染上那抹闪烁着的金黄,少年依旧从远方走来。赤裸的脚上沾着一粒沙土,和缓缓的步伐一同,落下,滚动,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晕刹那间点燃,而后熄灭,零落成尘。那抹光晕同样照上了少年的脸,但并不拥有任何颜色的,所以他不在乎。
晚风轻拂起了他的发丝,他不禁惶恐于此刻的渺小无力,于是年轻的少年亲吻着这份横亘天地的所谓神圣,并且跪下,张开双臂拥抱。
“赞颂吾主,沐临人间。”
“赞颂吾主,明烛天地。”
“主爱世人,所以虚无。”
“主爱世人,所以轮回。”
“主爱世人,所以戒己。”
“天主爱我,所以伽蓝。”
他眼中倒映着,无穷无尽的自由。
一
一场大雨过后,无论是山川、河流、森林、大海,还是沙漠、城市,想必都会被冲刷一新吧。
但那些破败的军车和战壕之类的东西,且不论它们死去了多久,只会在雨滴之中生出铁锈趋于腐朽。他此刻所处的这座战争废墟正是这样,大雨让屋墙倾倒,挥洒出更多四散的尘埃,泥泞而压抑让他难以呼吸。
少年饶有兴致地这样想着,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离开身后沙漠的边缘,也一边向城市的中心迈着步子。那沙漠的边线如同一条捕猎失败瘫软在地的黄蛇,但不必担心,它那逃出升天的猎物此刻正漫步着的城市废墟,将在数年内被他彻底吞噬。
他停步回头,他那蓝色的花环还放在那里,没有也不可能被冲刷走。他放心,他于是走得更快了。
他要回家,家中有少女和她那雪白的修女服。运气好的话,少女还活着,活着的话就一定会等他回家,他期待,他于是走得更快了。
塌了半边的哨塔,即将被泥土填满的壕沟,炮台被掀开的坦克,缺了枪柄的步枪,任意散落在砖瓦之间的子弹壳,两具烧的焦黑的死尸……他默默地数着指引他回家的路标,直到他发现其中的一具死尸已经化为了白骨。虽然辨认不出面目了,但他厌恶那些腐烂在上面却依旧能和雨水一同自由漂流的衣物碎片。他厌恶,他于是走得更快了。
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家门前,一脚踹向它,但他立刻想起了教堂上了大铁锁的门是踹不开的,于是收回脚。但他又错了,因为教堂的门是永不会对信徒上锁的。
“我——回——来——了!”干涩的声音在空旷之中夸张地回荡。这声音足以让整座死城喧闹起来,但看来少女没有听见。
少女所端坐着的饭桌前的另一端,少年雀跃着坐下了。可惜的是,她雪白的修女服沾上了灰尘,而且依旧不是蓝色的,桌上也没有他期盼的饭菜,只有一支没有点燃的蜡烛,烛心上方悬浮着的十字架正在被火燃烧着。火被称作业障,十字架之中的铁一边炙热地蒸发一边锈蚀斑斑。
“赞颂吾主,沐临世间。”
少女合眼阖掌,朱唇轻启祈祷着,少年心情不错,他觉得自己可以不在乎这些。
“知道吗?你肯定想不到,蓝色花环还放在那里,既不受风吹日晒也不怕雨淋……”
“赞颂吾主,明烛天地。”
“可惜那上面的花依旧一片也不少。用一种文艺的说法,也许花朵在风中凋零,这种瞬间的美丽也许就和蓝色蝴蝶的翩然飞舞一模一样……”
“主爱世人,所以虚无。”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等来蝴蝶呢?到那时我们不就能一起……”
“主爱世人,所以轮回。”
“我在那边啊,又看到不少新鲜玩意呢。那把枪不但缺了子弹和刺刀,现在连枪柄也掉了,就是没缺了血腥气。城东头那座修得跟神像一样的哨塔咔嚓一声塌了,原来里面早就被人挖空了。一道雷不知怎么劈到了一个破坦克,吓我一跳,还好它早就锈完了。对了,上次新发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两个人,有一个已经被水泡烂了,我本来还想去看看会不会又是熟人。还有哦还有哦……”
“主爱世人,所以戒己。”
他把桌子掀飞了出去,它高亢地惨叫了一声。那根蜡烛上的火苗微微闪烁,然后熄灭了。桌子上本来摆放地满满的菜肴胡乱地倾倒在地。少年望向教堂还算完好的落地窗,雨水早已将窗外世界除了灰暗色调外的一切渲染得模糊不清。只从窗内向外看,说不定此刻他们便是在江南的茶馆中或是伦敦的咖啡厅中赏雨,他想。
“主已经死了。”他说。
“天主爱人,所以伽蓝。”
少女的祈祷结束了。
她的眼睛温暖柔和地注视着少年,而一旁大堂内的神像投来的目光也是温暖的。不同之处在于神像是为了彰显慈爱所以永远温暖地微笑着,而她的目光则冷冷的。他于是也微笑起来。
“主早就死了!”不知道是谁在凄厉地喊叫。“主把诺亚驱逐出了伊甸和方舟,为了能让他自己渡过彼岸!但他忘了,忘了没有了人类的信仰和意识,主所创造的世界就从未存在过!正是因为有你,有我,主才活着,却已死去,死去,却又活着,活着,死去,活着,死去……”
那人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说得口干舌燥。
于是他决定点一杯咖啡。
二
“蓝山,现磨的,谢谢。”
松终于察觉到了尴尬,这对少年来说算是卓越的进步。即使是他也知道,在伦敦的咖啡馆中不应该有人突然站起来对着女孩大喊着不知道从什么小说中看来的无聊句子。
更何况,他们是所谓神学院的学生。
在众人投来怪异目光时,他吩咐走了手足无措的侍者,英式纯音还在若无其事地轻缓氤氲着。窗外的大雨早就停了。
不,根本就没有下过雨。
松缓缓坐下,这时他才想起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少女很明显吓到有些呆滞,一只手伸到桌底无意地揉搓起修女服的衣角,大腿也停止了悠闲而可爱的轻轻晃动——不,他是怎么看的到桌底呢?但他坚信一切就是这样,一切如亲眼所见。
少年本以为她会可怜地嘟囔些什么:“别这样,松,我向你道歉……不我并不是想……”之类的话,或许还会鼓起涨红的脸颊,但她似乎是只沉默了。
窗外的夕阳泼洒下几抹灿烂的金黄,是光晕,在她脸上活泼地弯曲着淌过,少年只觉得耀眼的很烦,像驱虫似的挥了挥手。他忘了那杯还没有端上的咖啡,既然忘了便不存在,便无需可惜。
“算了,走吧,凇。”
他们走出大门,将整个身心沉溺于满天繁星灿烂的星空之下。星光伴随着城市的灯火燃烧在深蓝色的天穹和身周这片奢靡的宁静之中。松当然知道星星是燃烧着光热的生命,他想象着它们的面庞与五官在火中烧得烂熟。他们的身旁缓缓涌过一支冰冷机器们组成的钢铁洪流,一眼望不到尽头或是闪动的人影。他想,时间快不够了,他必须马上回到学院。
他被安排了一场演讲。在绵延向学院的漫长的路上,他本以为少女会像往常一样,用鼓励与肯定安抚他此刻不安的心:“加油!这可是社团的大家努力的结晶哦,我们都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但她依旧只是沉默着。
他回过神时,发现学院的大门早已甩在了远远的身后。他们不约而同驻足在了大礼堂的门前。
礼堂中,数百件或白或黑的教服,蜷缩着匍匐在神像之下。于是神像慈爱地予以微笑。不知是夕阳的余晖还是神国的所谓光明爬攀而上,吞没了每一张虔诚而坚定祈祷着的脸。那些脸稚嫩而细腻,此刻的心中或许也漂浮的是五颜六色的青春的思绪,但至少沐浴于光明。
“赞颂吾主,沐临人间。”
“赞颂吾主,明烛天地。”
“主爱世人,所以虚无。”
“主爱世人,所以轮回。”
“阿门……还是阿弥陀佛?哈,总之——”干涩的声音不像是经过了咖啡的浸润。
松又一次看到了十字架,燃烧着的——而不是星星,还有烦扰至极的夕阳。无处不在的它也温柔地裹住了二人,但可惜的是,他的面前已经没有可以掀翻的桌子了。
他扯起少女的手迅速离开。所幸手握得很紧,传来了令他安心的温暖。
他们跑入了演讲大堂,这是他片刻之后的战场。桌上已经安置好了演讲稿,那是他的社团朋友们数十个日夜凝成的结果。当然,还有他自己。
少女在第一排静静地坐下。随后他站在演讲席上,看着做完礼拜的学生们在座位上陆陆续续黑压压地扩散开来。他的朋友们投来的目光中饱含期待,就连不知什么原因失落至今的少女似乎也抬起了头,虽说还是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但他必须放弃。
如果不是时逢盛夏,礼拜之后太阳便早应落下去了,而不应在此刻强硬地与他这样直视着彼此的心扉。他注视这那扇窗,最后这样想到。
“致崇高敬意于诸位圣职者。”他说,然后响起了遥远的掌声。
在那之后,那份由他的帮助者和怜悯者奉献于他的救赎纸张,被他肆意摒弃于台下。它们纷飞向五湖四海,纷飞于这被祝福的世界,回归于辽远的天空。
“主死了。”他说“战争要到来了。”
三
“您能相信这能是一个神学院学子——不,是一个正常信徒,正常人类所能说出的话吗?!其实您应该也早就看出了,松那家伙的病,在这个月严重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演讲会上和旷了礼拜的荒唐暂且不用提,就连甚至两小时前他还突然在校外掀翻了咖啡馆的桌子——而且就那么恍惚地径自走了!我们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保证过,曾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要让他痊愈,现在全部……”
“喂,别说了……”
女孩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她下意识瞥向坐在神父正对面的凇,正沉默地流着眼泪。女孩重新退回到房间暗处的角落之中。
神父凝视着面前那彼此都再熟悉不过的档案——虽然又被重新添了两笔。他举起它,想接着窗外的夕阳再看一遍,却想起日落早已是一小时前的事,眼前这惨白的明亮来自于天花板的水晶灯,以神父最欣赏的十字架形状。
“总之,最后综述一下患者的病情吧。”他看到面前的少女很快将头低得更深了。“患者在两年前的事故中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冲击,进而引发了大致可以归为认知混乱、幻视类的精神疾病。具体症状表现由出奇的极度多疑、易怒转变为语言能力与思维能力出现严重障碍。”
“一年前,由凇小姐首先职员提出了社团的创建申请,对外用名‘心理研究社’,实为集结了其他等均与患者有一定私下联系的成员组成自愿组织并对患者采用心理治疗。出人意料地,该疗法一度取得极大成效。如若此事终结于此,也不失为一桩信徒团结奉献信仰,最终引来主施舍慈悲降下神迹的美谈。就算最终不得痊愈,学院方尚可将其视为对凇小姐的一大珍贵的试炼,尽力将其彷徨的灵魂引导向幸福的神国。”
“然而,”神父的声音在顺滑地转折,而后提高。“半年前,患者病情突发恶化。一度改善的精神状态再次陷入混乱,随后不但表现出自闭性与攻击性,干扰学院日常工作,甚至多次在不同场合面向不同人群宣传反政府反社会反宗教的激进言论与行为。学院方经过公正调查,更是掌握了该生与诸多身份不明人员密切来往的确凿证据。多项恶劣行为直至引发了今日的事件。今日之活动多日以来被各界所密切关注,然而诸位在明知患者已经不适合参与公众活动的情况下,依然拒绝更正原有计划,甚至私下拦截学院方下达通知于基层组织人员,这等行为,已趋向于偏离主所指引的正道,严重违反了伟大圣经《录》的教义,简直是堕落像该生所步入的歧途之上,成何教法,成何规矩!”
“经慎重研讨,学院方一致决定,对于失职社团行为暂且留待查看,由学院方自行处理。而对于该堕落者,则剥夺该生学籍与教籍,介于其不当言行已经在社会引起轰动,严重污染教徒们纯粹的信仰之心,将于数日后押送其前往裁判所听候发落……”
“以上。”
神父浑厚而低沉的嗓音无孔不入地回荡着,带着些许满足的扭曲的笑意。
此刻,纵然是真正的主站立在此,也绝不可能如他这般身影高大而神态威严,冷静而冷漠地宣判下一桩又一桩公正的裁决,为秩序作出狂热的奉献,他因此而满意。
他满意,于是并不关心挺身而出似乎带着满腔怒火大声责骂着的一个男学生,也不理会陷入诡异沉默的四周投来的一双双阴晴不定的目光。他只觉得那个坐在最前方的幼小少女的反应一定会很有趣。但她只是低着头一同沉默,最后也变得无趣起来。
“主会赐福于信仰者。”他用温暖的声音轻柔地说道。
少女抬起了头,泪沟在双颊上种下亮膜晶莹的淡红。她发现透过泪眼只能看见一个模糊了轮廓的陌生世界,她恐惧。
“求……”
神父在少女开口后的第一个音节响起后便完全将兴趣转移到了身后擦得明亮无尘的神像上。
他迷离地看着夕阳在它之上倒映出万丈金黄。每一寸金黄都仿佛在高唱着幸福的颂歌。
四
少年走入了重重雨幕之中,只有借助模糊他才能看清一切,才能确认世界是否真实。
他告诉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的就是他期盼已久的战争,只是战争。
毕竟,想想就能明白的吧。
只有战争才能让他温暖的小房间化作这些无声的废墟。只有战争才能让灰黑色的烟尘遮蔽天空。只有战争才能引发这场主为人间悲悯而哭泣的瓢泼大雨。只有战争才能让他还在微笑着的父亲和母亲变成眼前这两团滑稽可笑奇形怪状的焦黑色东西。
他看到远处燃烧着的蓬勃的火焰,火焰也许已经吞噬了那棵他在后院独自种下的小树苗。不知道小树烧出来的灰和这两堆东西比起来哪个更重一些?他想到了这个有趣的问题,忍不住笑了出来。
但他又想到了在房间里精心储藏的卡牌和玩具,他又忍不住想要哭泣。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好,也不知道该动好还是该静好。他索性就那么站立在那里,反正雨凉凉的很是舒服,反正他现在有等同于永恒的时间,时间有的是,时间很充裕。
他身边逐渐围起了人。他担心他脸上扭曲的狰狞表情被人看到,他还是个怕羞的孩子。
但他并不需要。因为大雨已经让所有人的面孔变得模糊,也因为周围聚集而来的人们早已紧闭上了双眼,以及双手。
他因此放心了。少年当然喜欢战争和热闹,他还要再多看看。
“赞颂吾主,沐临人间……”
“赞颂吾主,明烛天地……”
“主爱世人,所以虚无……”
“主爱世人……”
除了身后那排密不透风的人墙随意地发出的整齐划一的神圣声音,他在恍惚间还听到了更远一些的:
“这家人被称作什么来着——是异教徒吗?”
“是的。他们信奉着叫做‘科学’什么的邪神,把我们神的子民叫做‘迷信’,妄想用这个东西来框架天主大人的神迹,还常做些嘈杂的稀奇古怪的仪式……”
“真是狂妄呢。正因如此才引来了天怒的落雷和降下的业火焚烧吧?”
“不过,这个男孩的全部都埋在这些火里了,从此以后便不好说了……”
“异教徒的子嗣罢了。能活下来难道不应该跪下感谢主的慈悲吗?”
“……”
他的父亲曾说过相对于其他“维度”,他们的“维度”只是一张薄薄的膜。那么现在,他的耳膜就是这“维度”的全部,这个世界的万千事物在耳膜之上跳跃着振动。
对了,父亲还笑着说以后会给他讲更多的“科学”的东西……现在看来无法实现了呢。只会食言的,只会自己撒了手扬长而去的可恶的老东西。他面无表情地咒骂了一句。
他也再次拥有了视觉,余地仿佛温顺地绕开了他的双眸,世界一片清明。
他还看到了荒诞不一的景象。一个少年趴在两具尸体上放声痛哭;几个手持水管的“消防员”冲进了燃烧着的废墟;几个“警察”面容严肃坚定地走来走去;几个面目和善的老人陪在少年的身旁,不断地说这些“安慰”的话……
这太荒唐了,荒唐地让人想要发笑。在这个天主创造的完美无缺的秩序世界中,怎么会出现那种混乱嘈杂并且毫无意义的肮脏景象呢?他最后还是笑出了声。
哈哈。
他随后立刻意识到自己才是现在的那个无秩序。他惶恐于此刻的渺小无力,挣扎着同其他臣民们一同默立,一同向天空张开了干渴的双唇。两个少年,木然地透过云雨,看到了灿烂的夕阳。
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扑在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一边打湿他早已被打湿的胸膛,一边语无伦次说着些毫无逻辑毫无秩序的话的柔软的娇小的身躯。他也没有看到她从远方跑来时溅起的点点水花,沾染上了她雪白的修女服,污痕很是很碍眼。
他当然看不到这一切。因为这太荒唐了。荒唐地令人想要发笑,不是吗?
但他为什么也在哭呢?
五
少女的手已经翻过了那页相册,但她很快地翻了回去。
走廊上,人们倚着各自的椅背与墙壁,运行着各自意识的涡流。窗外不知道来源于什么的光源在温柔地轻轻流转。
那个名叫羽的男生最后一个从神父的办公室走出,踉踉跄跄地漂浮在向他重压过来的千钧重的地板之上。所幸神父似乎也嗅到了他们身上浓厚的未知气味,美其名曰“业障”放弃重罚,只是给了他“对教员兼神职者行为过激”这一罪名,他因此还能余下力,瘫软腿坐在少女身旁。
“抱歉。”他不敢略微侧过身。“本来承诺了一定要让神父先生不再追究松的罪责的……”
“没事的。”少女流露一丝笑颜。但她的目光迅速集中回了那张唯一的以灰黑作为基调的照片上。
“这是……”羽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那个相册,当他看清了内容后迅速慌乱地摆过了头。
在他连忙想要再次道歉之前,少女就开口了。
“那是我们唯一一次直面彼此。可惜,或者说幸运的是,从那之后我们便只剩下了彼此。”
“松父母的那场事故么……就是从那以后,他才变得……不过,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特意拍下它,又为什么要如此重视这种悲伤的过去呢?”羽有些谨慎的好奇。
时光倏忽地凝滞了,空气中传来了似有似无的嗡鸣声,可惜他并没有察觉。少女慢慢地转过了头。羽没能从那眼睛中看出任何东西。“那你猜一猜,这张相片又是谁拍下来的呢?”
他不知所措起来。“不,不是你吗?啊,想来也是。那一定是前来维持秩序的教廷执法队或是在一旁围观的你们的熟人顺手做的吧,要不然还会是谁……”
“你相信命运吗?”少女又笑了笑。
“相信。”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反倒以自己都奇怪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命运是主为每位子民悉心雕琢好的命理之线,是不可视之神意,是超脱于凡俗眼界的、构建绝对完美绝对秩序的美好神国的最核心最伟大的法则。”然而直到停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背诵《录》的原文。他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于是恐惧地捂住嘴巴。
“深信不疑命运,却还是没想出答案吗?”少女的恬淡略有无奈。“在时刻注视这我们的,是心哦,我们的心。然而拍下这张相片的,却是神。他们的神。”
光晕漂浮在少女的鼻翼,而后掠过,而后悬停,而后掠过。疾驰的列车锲而不舍地切割开充斥于天地之间的光芒,驶向路的下一个站台,却永不停歇。他们正乘坐在上。
“你是在说……主?”
“是的。”少女温柔的声音犹如山溪流淌时轻声的呢喃“主注视生长着的生灵,将它们心脏上的瞳眸连成一体,便能从充斥着灰霭的高处注视着宝贵的身为个体的我们。主说要有光,它用光映射下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瞬间,便制成了这份相册。”
“你——难道你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和那些荒诞不经的笑话传言一样:‘被人们誉为天使的少女’‘能看见神明的少女’什么的……别只是想用一些故作高深的话来敷衍啊,你究竟……”
“它在这里。”顺着视线,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纤弱心脏的跳动。他是怎么感受到的呢?但他坚信一定就是这样。一切如亲眼所见。
“到了这个地步,大家,也都该明白了吧。想象一下,规定了认知的一切规律法则的、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注视着每个生命每个瞬间的——最重要的是,有自我意识的……”
“现实的终点,是虚幻。意识的终点,是心。天空终结于心的尽头,而生命也要回归天空。人类,要跪倒在主……”他又一次念诵着《录》,但他的神情已经迷离恍惚而幸福。
“不。”少女微笑着打断了。“纵使是神,也要跪倒在蔚蓝的天空之下。所以神啊,不过就是心。世界的心。”
他们的列车依旧没有停泊。少女在如若梦呓的字字句句中,在颠簸摇晃的列车上,缓缓地走向下一节车厢。那里有这封闭空间中的唯一一扇窗户。
羽只敢坐在走廊的座椅上战栗,所以他什么都看不见。
少女已经不再流泪。她看到了窗户之外,不管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边,她直视了“心”,然后那里是一架夕阳之下的秋千,只有一个幼小的椅带,摇晃着,摇晃着,不动了。
顺着她的视线,走廊中的众人积聚起来。在窗户之外,从这高大庄严的大楼顶层向下看去,他们看到操场上那唯一奔跑着的少年。他们甚至看到少年张开的双臂,在那向天仰望毫无光彩的茫然瞳孔上倒映着不知道是蔚蓝、金黄还是血红的天空。
少女双手合十。她在向主祈祷。
“赞颂吾主,沐临人间。赞颂吾主,明烛天地。主爱世人,所以虚无……”
“愿朝阳照常升起,愿夕阳永不落幕……”
六
为什么要奔跑呢?
我们为什么要奔跑呢?
明明人类的体能不及狼兔虎豹猫狗,明明人类只能与他们的意识一同卑微地抱团取暖,
却为什么要奔跑呢?
是为了将手中的接力棒,将心中的所谓梦想代代继承下去吗?是为了将文明的烛火,连同他们留下来的所谓记忆代代继承下去吗?
既然不是,
那为什么要奔跑呢?
是这样啊……何须奔跑,不必奔跑,在梦与意识交汇的尽头,在天空的尽头,甜蜜地睡吧,安然地睡吧,幸福地睡吧。因为在“人类”这一概念成型的刹那,世界便再不需要人类。人类唯一要做的,只是赞美——诅咒,祝福,祈祷,神国,天空,夕阳,海洋,麦浪,花环,蝴蝶,少年,少女,赞美吧,赞美吧……
不。少年说。
我奔跑,因为我在寻找。我寻找蓝色的天空和海洋,因为我还未曾见过,仅此而已。
少年给出了答案。它也许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少年轻而易举地停止了他耳中“维度”的振动,于是夕阳闪烁着,落下了。
他还没有疲累,但停下了脚步。
他的面前是雪白色的纯净的少女。少女的身后是一个叫羽的男孩。远处也许还有些人在看着,但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身份,他们便从未出现在少年的视线中过。
他觉得夕阳很刺眼,于是转过身,转过头,面对着面对着夕阳的他们并背对着夕阳。晚风伴着刚下过雨的潮湿气息氤氲升腾,孕育着泥土的清新芳香,心旷而神怡。
他看到了面前那架幼小的秋千。
此刻,他坚信少女的眼中与梦寐中一定也有着它。秋千上是小小的男孩,秋千后是小小的推着的女孩,他们都在肆意地笑着,笑出了细小的泪珠。远处还有一个男人和女人在注视着,但他们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存在也失去了意义。
女孩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然后这一次她没有伸出推着的手。男孩在夏日午后的悠扬蝉鸣中慵懒地翻了个身,从空中倒栽了下去。他咧开的嘴还没有合上,笑出的眼泪也还没干涸,于是他很便利地顺势大哭了起来。
女孩发现自己从恶作剧中没有得到乐趣,只有接踵而至的不安。但她是永远敢于挑战这份不安的,于是她握紧了男孩的手,手上传来了握紧了的温暖。
“对不起,松。也许我不应该拿你的信任开玩笑的,是这样吧。”这是简洁的力度。“但是,别忘了我们也曾约定好的吧,已经成长的我们不能再哭泣了哦……”
少年没有再看下去,他感受到了螺旋式的厌烦。因为他眼中同时有男孩女孩和站着的少女。那个曾经能给予他坚定地脸上如今只剩下了可悲而多余的温柔怯弱与虚假的笑容。
是的,是“战争”改变了他和她。那场他自我的战争在未打响时失败了,却赋予了他一个存在着更多的世界。他想要在第二次战胜,纵使他背后再没有任何握紧着的手。
他看着那辆列车从面前的站台缓缓驶过,既没有停留,他也没有上车。
“有时候我觉得,”不知为什么,是他先开了口。“我并非跑在什么城市中央的学校操场,而像是置身于广阔的沙漠,满目都是昏沉的、耀眼的、跃动的静止的金黄色,而面前的一切,则是映射了过去的海市蜃楼。”
他脸庞上荡漾着诡异的表情,恍如宗教圣子降世时脸上携带的纯净的悲悯,又仿佛是圣子被狂热的信徒供奉上火刑柱时,响起的惊恐而凄厉的惨叫。
“又是幻觉的原因吗?还是说……”
什么都看不见的羽觉得自己看出了什么,但凇没有,因为她毕竟终究只是少女。
她确实看到了秋千、夏日、蝉鸣、没有泪的欢畅笑容……
还有宗教裁判所完美庄严的大理石柱。还有上了镶金大锁的中央监狱门。也许还有燃烧着的十字架。也许还有看起来十分眼熟的一堆灰。也许还有静静坐在大教堂中忘了一切的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祈祷着的自己。
就像坐在神父面前那时,少女终究是少女。
“求你,回来吧。”
少年那双空洞的眼睛开始晦暗地闪烁,随后嘴角上扬,随后双唇裂开,随后声音开始回荡,随后他弯下了腰,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嘶哑地念诵着什么。
他高举起空无一物的右手,阳光如同瞬间被一个不存在的空洞汇聚起来,尖锐不已。
“这是我的蓝色的花环。终有一天,花环将吸引来蓝色的蝴蝶,它们将代替人们愚昧的信仰,而在那到来之前,我所说的战争将从此开始。对了……人们常说你能看见主对吧?那家伙有没有给你讲过什么故事呢?就算是童话故事也好。”
少女的表情显然有些不解——看到至少她露出了正常人的表情,众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不仅是我,只要有心,大家都能看到主的……”少女缓缓地说。
“是的,正因如此。”少年说。“教会至少说对了这一点:主的神迹依附于教徒的心,宣传的是所谓神辇之下众生平等观念吧。只要拥有狂热的信仰,虔诚的信徒便能日夜之间面见主的神迹。但除了你之外的人没有这样的体验吧——那边的各位,说的正是你们。”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没人知道这个疯子下一步会干什么。但还好已经迅速通知了教职们,他们很快就会赶到的,一定的。
“没有面见神迹的资格——但是,并非如此。那就由我把那个故事讲完吧。”少年始终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所谓神迹这类东西,其实本来就是与人类共存的,这可并不是《录》中说明的神辉无处不在的意义。我们的主,其实就是所见的世界本身。”
“看看脚下吧——操场的草坪之所以是草坪,只是因为我们在坚信着吧。而坚信着另一种可能的人们,则赋予空间以另一层定义。”少年俯下了身,手指穿梭在郁郁葱葱的青草上,抬起时左手的指缝间已经流落出晶莹飘散着的点点流沙,可视化的星光柔和地闪烁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之上。“定义,即人类寄托的信仰并无对错之分,与客观存在的真实之间的距离也并不能用常理去说明什么。但真正的人们应该认为的是,存在着处理可视物更为合理的操作方法。遗憾的是主没有选择它。”
“我的父母,正是所谓的‘科学家’——或许称之为异教徒也不无道理。随着我在这边‘维度’的认知障碍逐步加深,模糊化后的有关他们的记忆也逐步‘可视化’起来。你——凇,你是最应该知道的吧。他们的死去,并非单纯是因为主的审判——那道引来教徒们跪拜的天雷,甚至也不是因为‘科学家’们的危险实验,而是由知情者独自规划好的意外事故。还记得离开咖啡馆时我们所看到的吗,凇?当然可以暂且不讨论那时或者现在究竟是黄昏还是深夜,但那些冰冷的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机器……你当然不想承认,可它们就是存在于我们的世界里啊。我和其他人称他们为科学的产物:‘科技’,而正是那样的科技可以绽放出最美丽的烟花,在烟花中让我们曾经的家美丽地凋零。”
“……但除此之外的人们没有看到任何不完美的事物存在。凇,也该明白了吧,一直以来,疯掉的人是我和你,但沉默着的和对自己说谎的人当然可以离开。可惜你的欺骗性的软弱离开让你失去了看到门外世界的机会,那是我们从懵懂时起就一直向往着的蔚蓝的天空与大海。”
“我依靠着‘父母’与‘科技’,看到了另一条道路。凭借着病情的加剧,在短暂的时间内我抓住了对我行为难以理解的空隙,认知到了超出教会约束的信息,从而恢复了两年来与那个世界中断的联系。正是此刻,我作为能交互于双方的人,我的身后站立着人群——相信‘科学’而非主的人们。人们处在黄沙的大漠之中,将要为这个已经死去的地方带来变革。是的,一切的真相正是如此:腐朽的教会在第一次战争之后,利用狂热的信仰创造了传染性的致病基因,被引发的精神疾病在可控范围内使人类的五感产生定向的幻觉与障碍,让一切的认知导引向唯一的方向——不存在的‘主’,这便是死去的‘主’的完美世界。”
“而自由的花环与蝴蝶,嗅到它们香气的人们将杀死这个基因与过去的自我,从幻觉中脱离。我们将其作为冲锋号,吹响,这便是第二次战争。”
“战争就要开始了。”
人们终于看到了他驻足后的脚边,那是沙堆里一丛被碾碎的淡蓝色却鲜艳的花。几只斑斓的蝴蝶在旁轻巧地飞翔绕动,蝉鸣声停止了。
他们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惧于惊慌——所有神的臣民不约而同地踮起脚尖想要茫然地触碰着什么,想要向辽阔的天空投去卑微的目光疯狂地眺望着什么,但他们的眼眸却什么都看不见。真是可笑,人们只有在共同的危机感爆发喷涌时,才会在某一个刹那连成一条全人类的心脏。
而有些人并不在这心脏跳动的音律之中。
羽终于看清了一切。他在热泪横流之中双膝跪地,虔诚祈祷着:
“赞颂吾主,赞颂吾主……”
除此之外,那便只剩下两个人了。
少女没有关注少年张开的双臂,没有关注到他面孔上沾染的飘来的诡异灰霭,也没有关注到天空传来的宏大的悸动,因为她的心中只有了唯一一个目标。
她不顾一切地奔跑,奔跑向那个少年,扬起的沙尘在草地上为她的足迹镶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
她拥抱住了他。她第二次贪婪地索取了他的温暖。
“求你,回来吧……”
然而,少年的身体木然而僵硬。他闪烁着光彩的眼神并非落在了人们已知的任何一个秩序的方向,而是像在延伸向了比主更为高远的深邃的天空。传说中,陷入精神疾病的人不但会认为所有他人都是病人,还会执着于自己独自一人的世界,那便是此刻的这个陌生人所能体现出的一切孤僻与隔阂。少年的身体仿佛不再承受着来自于少女亦或是其他人的任何重量,他表情陶醉着,狂热地挥舞着张开的双臂,仿若在盛大的音乐殿堂上指挥着美妙的音符,这丑陋的音符也轻轻地从少年的嘴中徐徐流淌:
“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啊……科学世界的降临!就这样勇敢而理智地,揭开所有虚假伪装的幻象,结束这个破败的宗教世界吧……啊,是的!我是潜入者分队的A104,向您致敬!什么?呵,这里可是个只有沙子能吃的鬼地方啊——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这些人是怎么一直靠着宗教活在这种地方的,哈哈……正是如此!下面由我来为第三突破总团和机械部队的各位指引方向,请小心脚下路途崎岖注意安全哦……”
“求你,回来吧……”
“注意右方哨塔敌军四名——不,不需要调转坦克炮台方向,用步兵火箭筒就可以了,毕竟这里的防御工事可是脆弱的厉害啊……那些人?啊,没必要刻意手下留情。凡是能真正看到这场战争的,哼,无一例外都是知道内幕的压迫人……
“求你,回来吧……”
“啊,抱歉,稍微走了下神……城市中央出现了敌方的装甲部队?难办了,这又是什么时候——哦,想起来了!左侧雕像处前进五百米后左转九点钟方向,穿过那两个大型楼房后,就是一条可供装甲部队正常通行的大道……对,对,开始处应该是有一个装饰比较鲜明的咖啡馆,好像是这样的……喂,别影响……”
“回来。”
“……那个……额……没有没有,我怎么可能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心神不宁啊!没错,就这样,就可以了,外侧中央已经成功完成突破了么……对了,步兵四一六分队进度如何了?他们应该是沿着那条大道先行突进侦查的吧……”
“回来。”
“……啊,我在听!不过,能简单重复一遍吗?……好的,街道的尽头是一个学校形式的机构,么……对了,学院里面还有些学生什么的残留在那里吗?……啊,也是,全部建筑都被炸烂了的情况下确实来不及考虑这些有的没的……”
“回来。”
“不要……不要……不要……停下……停下……没事,我不是在对你说话,我是在对——算了。也是,说起来我好像依旧有点精神恍惚什么的,头还疼得厉害……没关系, 马上就要结束了,指挥任务我是一定要完成的啊,继续说吧……嗯,礼堂占领完成,操场占领完成,学院办公楼占领完成——那是什么声音?顶楼潜伏在办公室里的人自爆袭击了啊,这是他罪有应……不,我不认识什么神父……”
“回来。”
“别随便翻那些书,都是宗教统治者用来精神控制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你们还是早点离开——快看城中心那儿,那是敌军的火箭部队?!快去找掩体……喂喂,有一个炮口像是朝向了我这边啊,我得赶紧……”
“回——”
“……”
“回……来……”
“报告……该死……我这边,暂且算是一切正常。那枚炮弹就就打在我身边几十米的地方,要不是我卧倒的及时——唉,当时我都能看见弹片从我上面不到一米的地方直直地擦过去,都以为我自己被击中了……没错,没有受伤,状况良好,随时可以继续指挥工作……诶,这是……”
少年的动作呆滞住了。火箭弹为大地撕裂出的狰狞伤口正在不远处徐徐地冒着黑色的阴霾,四处可见散落的炮弹碎片,随着风吹起的大漠沙尘跳着狂热的舞蹈。然而,正在炮弹与枪声演绎的这场音乐盛会上,正在如同节日之际美丽绽放的漫天烟火下,少年呆滞地注视着自己的身体,注视着身体上沾染着的——
血。
“回……来……”
少年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了意识中模糊的少女声音传来的方向。不远处的少女已经不再烦扰地抱紧了他,而是倒在地上,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少女的白发柔顺地凝结成暗红色的团团簇簇,而背上,弹片撕碎了神学院整洁而高贵的衣衫,流淌着美丽的红色旋涡。少年手中不曾停歇的对讲机掉落在地,发出了清脆鲜明的声响。
“怎么……像是,被谁推开了?不对,不对,不对……这里没有别人,这里没有别人,安心,安心,安心……”
“回……来……”少女的眼神遥远而空洞,如同恍惚的意识中只剩下了唯一的这句喃喃自语。她拖动着血泊与自己一同移动,缓缓地,向着少年的方向爬行着过来,在沙漠的土地上留下一道动人心魄的血线——这些鲜血无疑将滋润这块操场草坪上的青草愈发旺盛……
“不对,我到底,我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啊!”少年怔怔直视着向自己张开了双臂的少女,脸庞上的是不像人类的扭曲而痛苦的表情,双手胡乱地刨挖沙土,攥紧,直至滴落鲜血,而后将血与沙砾涂抹在脸上,遮蔽住了双眼。是的,少年知道痛觉可以让人离开幻像,正是那一年雨中的痛觉让他看到了真正的科学的世界。但是,直至身体已经麻木,自己却依旧抹不掉视线中那一抹金黄色的光明,自己却依旧难以说服自己再也没有看见那个受伤的少女。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少年凄厉地大声喊道,双手不经意间环绕住了近在咫尺的无意识的她,他感受到了她从口中溢出的滴落的鲜血,力量逐步夹紧。“我明明,明明早就已经发过誓,早就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世界,早就已经放弃了你啊……早就已经决定了的,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我啊……”
少年与少女终于拥抱在一起,手臂交织着复杂地颤抖。少女缓缓抬起了头,她从意识的模糊海洋中回过神来,终于看到了接受了她的那个他。尽管少女等待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但她依旧忘记了曾经的隔阂,忘记了背后被刺痛的伤口,忘记了耳畔或许在轰鸣着的战争的气息,开心地笑了。因为他毕竟还活着,毕竟还在她的身侧。
“你真的能看到主,对吗?”
少年的声音饱含着痛苦。在少女眼中,他从那个如同宣判审判日来临的神圣而沧桑的陌生人,变回了普通的他——甚至变成了茫然彷徨无措的婴儿,肆意抽泣着。于是少女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因为他的眼泪也呆滞住了,但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那么站在那里,只是沉默着,良久后才说道
“不是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主啊……要,要是能让你开心些的话,那就让他不存在就好了……”
“果然……”少年的声音像是在叹息,上扬出一个无力的微笑。“这就是结局。你看不见他,那是因为,你就是他。”
避开少女惊愕的目光,他仰起头静静地正视自己的内心。
“凇。我所做下的一切,都是为了去追寻真正的现实。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靠着父母留下的科学研究结果,第一次真正脱离了教会用疾病控制我们的幻境,进而与想要解放这里的科学世界人们取得了联系。我因为能同时看到幻境与现实,于是在立下了绝对遵从于理智绝对不沉溺于幻境的誓言之后,我继续生活在此为科学解放而贡献出力量,并在刚才科技战争正式开始后,决定从此只在眼中看到现实,放弃幻境中的所有思想。”
“我明明,明明已经能忽视掉那个该死的学院和该死的城市了,可居然,居然还是……没办法无视掉,受了伤的你啊……你说,怎么会有这么荒唐愚蠢的事情啊,哈哈……”
“所以,从你接近了我的那一刻开始,我的眼中就又逐渐出现了这些幻境了。操场、夕阳、办公楼……我终究还是没办法认定你只是虚假的,终究还是没办法,完全投身于现实啊……凇,你说过并没有一个你能看见的‘主’驱动着你说出了刚才的那些话,那就意味着你并非是由于精神障碍才说出了这种思想——也许主其实真的以某种科学能解释的方式客观存在吧,就像你一样。”
少年的手抚摸着少女的脸颊,他开始觉得如果没有血迹与沙土那一定会是绝美的风景——于是他一只眼睛能看到的少女便是毫发无伤灿烂笑着的少女“也罢,对待幻境,我也不再应该强行排斥着了吧。就算我们真的只能成为彼此的幻想也好,陪着我,在现实里一起这样活下去,好吗?”
少年温润的吐息在少女耳边萦绕,她含着热泪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终于露出了真正的微笑。少年听到身旁传来的一阵脚步声,他仰起头来转过身,笑着对一旁来到的人说道:
“对不起,我没能遵守不再沉溺虚拟的承诺。但是,无论是作为战争敌对国的难民也好,虽然我不知道她现实里真正的形象与身份,还是请你们把她也带回科技世界的国家,治好她的伤,可以吗?”
“当然,将被压迫的人们带回现实可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啊。”年轻的士兵很快地说道。然而,逐步走近的他,将身体的阴影无意间遮蔽在了少年身上。士兵的脸上带着少许的疑惑。“但是啊,松,你……”
“为什么刚才,在对着没人的地方大声说话呢?”
“为什么要把石头当成对讲机用呢?”
“还有啊还有啊,你指挥着说的那些街道、哨塔、大楼、学院——”
“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呢?”
“……什么?”少年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但所有人都忽然感受到,那个瞬间的空气似乎被凝固冻结在了一起。
士兵继续问道:“我说啊,我们的战争都还没有开始,你为什么要那么兴奋地讲话?难不成,你是不是又——”
“——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了?”
少年缓缓地站起身,甩开了少女牵着的手。他依旧在诡异地微笑着,捡起那块掉落在地的还不断闪烁着红光的对讲机,面对着同时映入眼帘的士兵和少女,微笑着说:
“这是什么?”
“石头。”士兵说。
“神学院的身份标识牌。”少女说。
少年又微笑着,指向了几十米远处的火箭弹炸出的深坑。“这是什么?”
“为掩埋废弃物挖出来的。”士兵说。
“学校操场上,一道雷劈出来的。”少女说。
少年还微笑着,指着少女已经愈合而依旧鲜血浸透的后背。“这是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士兵说。
“被雷吓到,想要去推开你时不小心跌倒划破的。”少女说。
两人一起说:“松,你要不要先……”
“为什么啊!!”少年忽然爆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吼声。这一次的他没有流着眼泪,也没有带着诡异的笑容。他只是像个疯子一样,胡乱地拍打着地面,一边大喊着一边将自己的脸庞抓挠地鲜血淋漓。 “我不是,已经看到了幻境与真实的区别吗?!我不是,已经甘心地放弃了完全的现实,都已经接纳了幻境的存在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又是在这个时候,最后的时候才告诉我——”
“——两个世界,其实都是假的啊……”
他嘶哑地喊叫着,直至再也发不出声音,直至口中淌出血丝,像一匹悲愤地嚎叫着的疯狼。士兵不知所措地默默离开了,他却恍惚地看到,没有了伤口与血迹的少女,反而带着完美的无法挑剔的微笑,靠近,又一次拥抱住了他。她脸上不知何时,似是照耀在一抹金黄的光明之下。
“当所认知的两个世界都其实是虚假的时候,你会怎么办呢?”她笑着说道。
“我……可以不相信现实,可以不追求现实。但你不应该让我知道,根本就没有现实啊……”
神圣的光晕漂浮在少女的鼻翼,而后掠过,而后悬停,而后掠过。少年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环视四周,发现列车正在飞速疾驰,向前。车厢的尽头处,光明之中隐约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刚才还坐在少年此刻的位置,还坐在少女的身旁战栗——直至他自认为寻找到了真实后,才走过去,面向着车门外的璀璨,而后轻轻地跳了下去。没有人再去关心轨道上丢失了什么。
“凇……”低垂着头的少年无法直视白发白衣的少女与金色的光晕,他侧过了目光呓语着。窗外,盘旋着上升而后下降的金色轨道投来温暖,点亮了少年一侧的扭曲脸庞。“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这样的问题,全都是我,我根本就不知道……”
“当现实成为想象,想象并非现实,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当现实成为想象,想象并非现实,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当现实成为想象,想象并非现实,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当现实成为想象,想象并非现实,存在没有什么意义。
“当现实成为想象,想象并非现实,存在没有什么意义。”
五道先后的声音,从五个不分先后的张开的心灵中显现而出,倾泻而下。少年恍恍地拥有了最后一个念诵的资格——“原来是这样啊。对了,念诵《录》,就是在与主对话了吧——对话的时候,我会说些什么呢?主会说些什么呢?她会说些什么呢?……”
“赞颂吾主,沐临人间。赞颂吾主,明烛天地。主爱世人,所以虚无……”
“愿朝阳照常升起,愿夕阳永不落幕……”
在大漠滚滚的黄沙之中,在城市遍布的黑色炮火之中,少女最后看到的是少年将手中清晰可见的,还未招致毁灭的蓝色花环,随意地抛掷而出。它在空中飞舞,飞舞着,蓝色的花瓣脱落,凋零着,翩翩然然地飞翔着。像只只自由的蓝色蝴蝶。
它们飞着。
七
花环从空中落了下来。它普普通通地散落了,普普通通沾染上了沙漠的尘土。
戈壁的风将花瓣们拂起后飞翔。时刻紧紧簇拥着的它们仍保持了眷恋而依托于彼此盘旋,直至粉身碎骨。
少年就站立在金色的波涛之中,等待海浪将他拍打成一具干尸。他如同其实是站在遥远处,清晰冷漠地旁观着他自己。
“求你,回来吧。”
发出这个熟悉声音的当然依旧是那温柔地怯懦乞求的少女。她从那战争结束后从未离开过的废墟中离开,狂奔到这里,热切地望着他。她能活着跨过如此遥远的距离已经称得上是奇迹,或者称为必然。
他当然知道是他自己掀飞了那张桌子,掀翻了彼此间残存的宁静,也知道着微弱的烛光至今未曾熄灭的原因,正是她一味的忍耐与退让。
她不可能不知道正是她如今的这个性格,这份卑微的祈求引导他在偏激的混乱中渐行渐远,但她依旧选择退让。她或许也并非祈求少年,而是向主祈求安宁。她不知道主已经死了,她仍坚信哪怕只剩下两个个体的人类会受到祝福。
因为从生命和记忆刚刚苏醒时,她便竭尽着她的一切陪伴他一同成长。无论是久远铭刻在二人心扉的童年,还是他和她都已改变后,他们命运的紧紧缠绕相连,看上去足以超越主为世间安排下的一切宿命。这并非是少女生来的天性使然——她相信纵使一切未曾发生甚至是在他们间逆转发生,他也将做出与此时自己完全相同的选择。她在报答,而非奉献。
她不曾想象过这个可能,但她坚信一切就是那样,一切如亲眼所见。
少年迷离着眼。城市废墟中的家已因夕阳过于耀眼的明辉而难以看到,此地如世界最初诞生时孕育着寂寞和新一轮生命未来的喧嚣。旧时代的物种将在此刻接受主最后的审判。
“封闭意识的生命体,无法避免地由于每一个体认知上的偏差在文明内部割裂出矛盾的无数个分支。矛盾交错,构成,跳跃,转录,最终盘旋,矛盾螺旋。螺旋阶梯状的历史,不知向上,向下,向前,向后,最终无限螺旋。”
黑衣的少年话声轻柔,黑衣的男人语调平静,黑衣的老人嗓音嘶哑。在这已经模糊了时间的时刻,在少女眼中永不变化的他,变化着自我生命形式的万千个姿态,话语却始终如一。
而在她对面那个人的眼中,早已变化的少女却在始终如一地沉默着,依旧还是少女。
“这些话,你是懂的吧。”终究是少年在这样说。
“我们都是主。”“少女”微笑了,说道。
“这样就好。”
……
少女突然发现他不见了。
他本应该在那里的。他们还没有说过话,但他本应该……或许他真的不在那里。
她一直沉默,因为她知道在最后两个人类之间语言太过贫乏。她知道自从数年前的那个日子——少年站立在操场上经历了三个世界枯荣生灭的大喜大悲后,他的意识就彻底疯了,沐浴在自由之中。而她的意识紧紧系在了他身上,这是枷锁。
现在他不见了。
“你能看见我,只是因为你坚信能看见我仅此而已。但你没能坚信的却已经是更确凿的事实,全部都早就成为了定局,全部都结束了。”“少年”在她耳边念诵。
少女茫然地坐倒在地,又一次不自禁回想着那天。那天有一个来自于天空忽然喷涌出的念想,从外部真正地让出了她他他外的人类颤栗。现在眼前没有了他,那道危机感笼罩在她的天空,一刹那拂过了一切,在岁月流逝之后。
她像是怕惊扰了婴儿熟睡似的,轻声地说着。“少年”也是一样。
“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离开了,离开了,离开了,离开了,离开了……”
“不要离开我……”
“求你,回来吧……”
……
“姐姐在哭泣吗?”
稚嫩的声音从耳边清脆地传来。放眼望去,朦胧的薄暮中,满目尽是灿烂的夕阳。
小小的游乐园从来只有他们二人,他们曾在这里播撒下无限的欢笑,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
小小的男孩脸上的是天真的笑容,一旁孱弱的秋千缓缓重归于平静。男孩雀跃着跳下了秋千,雀跃着将空无一物形成环状的手高举而起。
“看,这是美丽的蓝色鲜花!太阳公公在微笑,它们在微笑,姐姐也应该微笑起来哦!”
“请不要再悲伤啦。她经常说,生活中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美好,无论多么苦恼,我们都不要哭泣,只要微笑就好了哦!”
男孩纯净地灿烂笑着。少女并不是女孩,但她还是笑了。
“你……曾经和他人做过约定吧?”少女柔声问道。
“当然!”男孩骄傲地大喊,双手捧着的空白一上一下顽皮着浮动。“那个人可是位很可爱的女孩!她有雪白的……额……叫做修女服的东西和软软的长发,还有她的微笑,还有我们两个朋友之间的约定……不过,”
“她……叫什么名字呢?她是什么样子的呢?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她……是谁呢?”
男孩很快地接连说道,明亮的眼眸上充斥了孩子的迷惘。但少女的手已经如同拂过的春风,轻轻点了点他鼓起的脸颊,化解了男孩不安的冰层,柔嫩如同麦苗。
“只要心中承诺了那个足够重要的约定并去遵守它,那个女孩是否存在或是否活着并不重要哦……”少女说。
男孩很喜欢她,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很动听,因为她的话语很温暖,因为她身上有着给他以熟悉感与安心感的雪白的修女服。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不愿接下他同样很喜欢的蓝色花。
“蓝色的花是会引来蝴蝶的,你是在等待着它们吗?”少女问道。她带着略微笑意的双眸空洞地凝视男孩手中的空白,视线没有焦点地散漫着透过蓝色花眺望辽远的地平线,男孩于是就拼命地点头。
“是啊!她说过,蓝色与花香会被蝴蝶们认可,它们就会永远追随花朵,永远追随在我的手边,飞呀,飞呀,好多,好多,好多……”
少女接过了花丛。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在这因神的光辉黯然褪色的世界中看到过除少年之外的事物——蓝色的鲜花,便在此刻幽幽地诞放出温润的清香和沁人心脾的光明。
少女轻轻笑着。她摇晃双手,摇晃杀死了主的燃烧的十字架。脆弱的花瓣脱离了它们互相簇拥的怀抱,在晚风若即若离。
飞舞着。
男孩看着光秃秃的丑陋花柄,睁大眼睛,一时想要哭泣。但他想起了那个承诺,就倔强地忍住了。于是,随后他看到了遮天蔽日的满天的花瓣,如同自天国自由地凋落而来。
飞舞着。
他就惊喜地大笑了。
“蝴蝶来了!蝴蝶来了!蝴蝶来了!……”
大漠与狂风肆虐的中央,矗立在滚滚沙浪中起伏的少女,看到了蝴蝶们汇集起来,反射出的碧蓝的光芒,汇聚成一条宽阔的大道。在地上,绵延向视线的远方。
少女开始了奔跑。
“为什么要奔跑呢?”“少女”问
“不重要。只要心中承认了那个约定并去遵守它就好。”她说。在那之后便无需再开口。
因为大道已经浮现在她眼前,蓝色是那么的宁静美好——她只是一直以来顺从着她的光源活下去,纵使这一次也只不过是无限螺旋中的一个阶梯,那就重来便好。她坚信他们是被主祝福的,她因此才会祈祷。
“赞颂吾主,沐临人间……赞颂吾主,明烛天地……”
逐渐的,干涩沙哑的声音与另一处的汇成了一条线,孤零振动的线将两个端点的他和她已波澜彼此相连,而当她看到了他时,这线成为了面。她继续聆听蔚蓝色的指引向他跑去。
那是个高大沙丘上的破旧堡垒。它与世界上仅存的无数其他工业文明即将腐朽的痕迹迥然相异,简朴坚实的断壁残垣给心灵以莫名的安定感。
两个人本都以为忘记了这里,但最后又重聚于此。
她知道,此刻的少年站在堡垒砖墙的顶点处,绝非因为他曾经在一个相像的夕阳之下慷慨给予了她宽阔的臂弯,绝非因为他们曾经在无数个日夜中仰望这里触手可及的星空或俯瞰四野川流不息的沙海。
这个原因和她最初这样选择相同——因为这里足够高,仅此而已。
在那之上是少年张开怀抱并颤抖着的双臂。他的姿态像是在飞翔,却更像矗立的黑色十字架,上面有两具被业火燃烧后紧紧互相缠绕的焦黑尸体。
少女凄厉的尖叫让线凶猛地振动,在面上掀起凶猛的波涛。好在他的身影并未就此淹没在夕阳中,就此停滞下来,凝固成平静的美丽风景。她毕竟成功过一次。
“求你,回来吧……”
“回来。”
……
“你难道只会说这一句话吗?复读机很烦人的。”
身旁响起沉闷的声音,少女吐着舌头笑了起来。温柔的金色抚摸着二人并排躺下紧紧依靠着的身体——不,与其说此时的砂砾是金色,倒不如说是呈现出在这星光之下他们从未留意过的洁净银白。
“我觉得,毕竟是为了感动一个人把他救下,将一句话重复下去,就能起到更好的效果嘛……”
“姿势什么的呢?同样的动作看来也是这样?”
“是……”
少女微红了脸,不仅再次回味刚才第二次触摸到的温暖。若非她依然奉献出了第三个拥抱,他们或许就不会还能仰面躺倒着,两手紧握着,看着陌生的昔日与今日的漫天星河。可惜的是她看不到他侧过去的脸庞。
他一定是在和我一起笑着,一定是这样的,一切如……她想。
“相同的话语和动作,是我们之间的联系中最显眼的纽带。不断地重复它们,就像是在祈祷中念诵《录》,交换爱与虔诚,眼前的奇迹就会发生,这就是我们。”
然而少年只是疲倦地嘟嘟囔囔:“别和我提主那家伙了,现在她烦得很……”
“我也是一样吗?”“当然都是一样。”
少女双眸晶莹,伸出手,双臂向星空环绕。
“我啊,我现在在想,也许时间其实并没有变化,后来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我们用想象编出来的童话故事,我们其实还是在曾经的那个时刻。”
“——如果想回去你就可以回去,反正这里已经能怎么虚幻就怎么虚幻,但我是真真正正地困了——”
“——我们也想曾经一样说些傻话,编一些其他的故事。还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吗?”
但少年似乎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但少女终究也没有去看看他那安详的,平静的,带着笑意的,血肉模糊的,被埋葬在夜色中的死去的睡颜。
“我们一直以来,说了很多。游乐场,秋千,阳光,路旁的小花,照相机,爸爸和妈妈,学院,同学们,教职们,社团,大礼堂……但那些其实除了名字以外都记不得了。好笑吧,有些事记得名字却忘掉了它本身,有的人已经忘却了姓名还依旧记得一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这个世界,还真是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啊……”
“有一天,我说如果只当做玩笑看的话,如果有生命前世,你愿意做什么呢?我当时觉得我也许会做一只森林深处无忧无虑的小松鼠,能在小树之间快乐跳跃过去,品尝树枝上清晨的露珠,最后爬到大树上观看每一天日出的朝阳,大树根下还长着几朵漂亮的曼珠沙华。”
“但你不愿意呢。你说森林中到处都是扎眼的红的金的蓝的野花,还有更多挡住视野的杂草,还不如一只鹰,至少鹰是能飞的。你随后又随口说如果是我的话,做白色的兔子最好——兔子也可以快乐跳跃着生活,一直善良地吃野菜野果而不碍眼,死去时也不会凄厉地惨叫。”
“我就笑着说要是和小白兔相对的话大灰狼也不错。我忘了那种森林里是没有狼的,但你说正因为如此,才好。在本应该不存在的地方存在,你说这就是你想要探索的世界。世界在被探索之后,在反转的现实真正显现以后,你在同时拥有的时候就能拥有真正的自由。记得吗?自从那时我决心要为了你改变自己后,我就从来没像那天那样笑得这么开心……”
“我们,我们还说了更多的吧?你甚至还觉得想象成为动物植物,这种每天只会彼此相杀的无意识太过残酷,连你也认为的残酷呢。但那可是童话,童话明明是最真诚的梦……”
少女说着,说着。在这个多年前无比熟稔的二人的星空下,两个人的话由一个人说着。她仿佛是位生命将尽的老人,絮叨些曾经的美好,那样的留恋,那样地白发苍苍——其实她在出生的时刻便拥有了罕见的纯白发丝,她因此被抛弃,但也因此在后来被虔诚的人们所寄托特殊的情感,被人时常询问:“你能看见主吗?”
“我能看见主吗?能。”
少女微笑着温柔地转过身,身下的沙土咯吱咯吱地响了几声,星光宁静地融化在眼眸中。
“松,不要只让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嘛,陪着我,陪着我……”
“……松?”
八
夕阳神圣的光晕再一次伴随着灵魂们的漂泊而前进着,在那之中之下的列车,喷涌出白色的烟尘,静默地在茫茫沙漠中唯一的孤独的轨道上漫无目的地飞驰着。驶过的站台早已永远抛掷在身后,而车上的人们早已永远不能再回头,便随着那光晕一同,在空中悬停,而后掠过,而后悬停,而后掠过。
“……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到达,欢迎来到……”
列车无止境的轰鸣喧嚣终于结束,轨道已然到达了尽头。毫无感情的机械声音中,静默的人群从中涌出,没有人在意那个被强行附加了名字的这里究竟有着什么。或许,在他们心中代替了宗教信仰的,也只是另一份空虚罢了。
“啊,就是这里啊!我记得的,我们要找到的就在这里!”充满了兴奋与喜悦的声音欢快地响起,人们不禁用失去了光泽的目光冷冷投射过去。那是一位少年,紧紧牵着似乎比他还要幼小的白发少女,脸上却带着稚童般天真纯净的笑容。“蓝色的花和蝴蝶,我们一定可以寻找到的?是……是这样的吧,姐姐?”
“是的,很快就能找到了哦。”勉强露出笑容的少女轻声细语地安慰道,柔嫩的声音与这干涩的气氛与环境格格不入。少年于是笑得心花怒放,拍着手,激扬起了一片片沙土——人们连忙背过眼去,如同那是一个大笑着自残死去的狂信徒,不再直视,只留下鄙夷的话语。
“原来是个疯子。”
“疯子!”“疯子!……”话语与眼神沉重地压来,一如多年前仿佛千钧重量的走廊天花板。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一路上,开心的少年与一旁侧着身议论的人们同样喋喋不休。倘若少女并非只是低着头沉默言语,环顾四周,便能发现那些人们亦都不过只是和少女一样一边漫无目的地前进着一边将自己的脸庞与整个身体尽可能淹没在阴影之中。“喂,那好像是白头发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窃窃私语突破了心防,少女不经意捂紧了兜帽,想要加快步伐,却发现熟悉的开心笑声早已停留在身后的远处。
“你好!你好!哈哈哈哈……”雀跃的少年又唱又跳地肆意追逐一个机器人。机器人一边破旧地咯吱咯吱着,一边挪动杠杆飞快跑入了路旁的小巷内。少年连滚带爬地跟随过去,还在大喊着,声音却逐渐消失在了另一片笑声之中:
“你看那白化病的丫头,还是个瞎子!” “哈哈哈哈……”
“看不见……哪里……”
呆滞的少女拼命睁大着眼睛,顾不上关心显露出的白发,空洞地凝视着明明紧握着的手掌,茫然地望向四周,掀起了一片更动听的讥笑:
“喂,你那可爱的小弟弟早就跑到路边巷子里去啦!”“听不懂人话?她自己也是疯子?”“三喜临门啊哈哈哈哈……”
少女缓缓走近小巷张开的口中,步入幽深绵长的道路。只不过是刚好能让身后的嘈杂消失在心灵的忽视中的距离,她所能前进的岔路其实并不远,于是面对着高楼遮蔽之下黑暗阴影的拐角后止住步伐。她在不被人注意的黑色目光注视下,静静地双手合十,开始了心中的祈祷。张开眼睛,安定下来的她不再试图去寻找少年,而是望着拐角另一侧阴影中轻轻伸出来的一片黑色衣角。
“明明有所追寻却不再上前,是在害怕阴影中会有危险吗?”拐角那一边的人传来了声音,带着这种场景下理所当然的模糊不清。
少女平静说道:“不是。由于好奇心前往遭遇危险,那是主眼中情节变化最俗套的桥段,不会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果然,或许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的桥段很特别。在他们自己的眼中和心中,对世界所认知的差异当然会导致这样的结果。然而,你……”
“那与我无关。正如之前所见,身边那些特别的人总是想要特别地去追求些什么,义无反顾地追求,唯一的我却永远也无力去阻止……原来是这样,明白了。”
“我也是如此啊……”
少女自嘲地笑了笑,不为人知地道了声谢,那个人便像从未出现过彻底失去了身影。然而这片静默被几颗尖啸着飞来的石子打破,身后投来了更多的阴影,她也没有回过头。
“哈,果然疯子和疯子才会在一起啊。”“再找些石头来,我倒要看看,疯子是不是真的没有痛觉。”“我那里还有枪,这可是科技的产物,用起来绝对过瘾……”“痛……痛……”“嘻,会很好玩!会很好玩!”“磨蹭什么,还不快小心着点拿过来!”“已经……不能……”
……
少女努力地分辨着所有声音中忽然出现的动听歌声,直到全部被闯进来的大喊瞬间掩盖:
“是大哥哥们!游戏,一起来玩吧!毕竟,烟火还要等到夜晚才能看到呢……”
回过身的少女,看到依旧在笑着的少年正在面前。而巷口的那些人——原来只是些孩子——只是看着身材高大的他就不再敢前进一步,晃着脑袋深思熟虑少年笑着说出那句话的深刻意味,直到少年雀跃着跑过来才连忙惊慌地嘟哝一句“疯子!”就一拥而散。
少年放低了身形,温顺地走来,乖巧地牵起了少女的手。“姐姐,又在悲伤了吗?不可以悲伤哦。我们,只要找到蓝色就会好的,很快的啦……”
“我觉得,毕竟是为了感动一个人把他救下,将一句话重复下去,就能起到更好的效果嘛。”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声音仿佛在替她回答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理智,理智……”
“好奇怪的说,人们明明更沉默了,却越来越复杂了啊……”确定了自己话语准确无误的少女,笑了,再一次在街道上行走。然而她却不再只会茫然无措,看似只是在游离着,却刻意地去聆听四处翻涌震荡的,来自广阔心灵汇成的美妙旋律的海洋,街上的人们一同高亢地放声歌唱:
“真是的,补给品怎么只有这些啊,这样下去一个月怎么可能……”
“小朋友,不把枪交上来的话,叔叔就会杀掉你哦……你问什么是杀掉?来,好好看着哟,就像这样……哈哈哈哈……”
“喂,那个家伙又来了啊……什么嘛,我怎么可能会去偷这种人的东西啊。不过,就在这里的话,丢点东西总比丢了命好吧,反正早晚都会……”
“听说了吗?最近,那群家伙好像研制出了什么,用人体神经系统超负荷运载供能的技术啊……”
“低下头,不要多看!赶紧走,听我的,赶紧走……”
“赞颂吾主,沐临……不,不,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说!不要!不要!……”
“没事的,没事的,相信他的话,我们绝对会胜利的,绝对会……”
“他也是疯子,她也是疯子!所有人,全部都是疯子……”
“妈妈,为什么人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呢?”“因为啊……”
“……”
“……愚者说平等!但世人皆知,世上没有平等!愚者说自由!但世人皆知,世上没有自由!愚者说爱情!但世人皆知,爱情随时会背叛!愚者说切莫杀人!但世人皆知,世界充斥着杀戮!愚者说切莫说谎!但世人皆知,愚者就在说谎!……”
“……所以,这是一个残酷而充斥了痛苦的世界。一直以来的大家,都是饱受质疑的吧,都也曾在深夜因纠结而辗转反侧吧……这里是世界的边疆,而连同这里在内的广阔的边境地带,无疑仍旧沉没在残余和过渡的混沌之中。走出这扇门,在背后,我们便能轻易地看见那些,看见不公,看见奴性,看见背叛,看见杀戮,看见谎言……但是,正是因为这份残缺,才需要我们战斗至今,才需要屹立在这里的各位接续前进的意志!我们承认我们没能做到完美,但正是这份承认象征着我们并非利用幻觉构建所谓完美世界的卑微的宗教社会,象征着我们伟大的意志!愚者之所以为愚,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经意间,少女牵着少年,停住了脚步。最后传来的那道声音,带着不同于身周伸手不见五指黑暗般的城市,似乎闪烁着坚定的碧蓝色的光泽,而那之中,最让她注意到的是,还有着久别重逢般的异样感。“羽……”早已被她遗忘的晦涩音节艰难地发出,她望向声音流淌而出的那里——那里只是一个破旧不堪的没有半分独特的矮小房屋,早已不是能够倒影出万丈金色夕阳的宽敞礼堂。两人轻轻地走进独属于演讲者一人的世界。
“……所以,依旧是那美丽的‘蓝’。蓝色,如花环般芳香四溢,如蝴蝶般翩然飞翔。它既是现实中已被证实有助于脱离幻觉最有效的治疗方法,也是精神上恢复理性后人们所依靠的寄托。看到蓝色,我们当然就会遐想,遐想着大海,遐想着天空,那是永无止境的自由。我们在天空之下会心旷神怡,我们在大海之上会满目开阔,那是因为我们知道这美丽的景象属于我们,我们可以将理性作为替代的圣经,去自信地精确认知这个展现在你我面前的世界,去探索不被禁锢的每一个可能性。是的,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无论是晴朗还是阴天,我们都要在心中相信它本质的颜色,它本质的,并非是阴郁沉重的高洁颜色……”
纵使没有自己的舞台,演讲者——已经面容显露棱角和成熟色彩的羽,正毫无保留地激扬着自己似乎格格不入的思想精神。纵使局限于这般狭小幽暗的空间内,环绕着的十余位聆听者依旧哪怕带着各自的复杂表情,却依旧目不转睛凝视着他,以致于并未发现悄悄进入的二人。感受到通过手掌传递来的少年的平静,少女慢慢放松了神经,本欲就这样安静蜷缩在角落,台上的羽仍投来了目光。他在略微地呆滞后,露出了令少女安心的熟悉微笑。
“我们知道,这一切的认识和成就离不开包括各位在内的每一人的奋斗。但是,也请大家记住,为那个腐朽世界掀起第一片反抗浪潮的,正是多年前站在夕阳之下的那位名叫松的少年,那位少年正被无数叛逆者尊敬称之为——‘先知’!”
“先知!先知!先知!先知!先知!先知!先知!先知!先知!先知!……”
人们发出了狂热的呐喊,用最简单的话语赞扬心中伟大的那个孩子。宏大的声浪将少女吓了一跳,而赞扬所给予的那个人——那个少年,依旧站立在原处,目光延伸向没有焦点的远方。羽带着笑容走下来,在环绕着的注视中轻轻将通了电的先进话筒递给了少年。握住了话筒的少年,终于缓缓地,也露出了灿烂而高深莫测的微笑:
“是这样的啊……烟火晚会就要开始了呢!哥哥,姐姐,大家,还有更多更多的糖果,更多更多的玩具……大家要一起开心玩耍哦……大家要一起开心地……”
少年如糖果般甜得发腻的天真声音孤零零地回荡,小小的房间逐渐陷入一片静默。“先知!”最后一声呐喊突兀地彰显出空气的振动,那个人顿时满面通红,歪侧这头偷望向左右,看到人们依旧在以那目光注视着少年,于是自己很快放下心来,也同样用着那个目光送予了少年。
人们就这样用那个目光,静默地望着少年,它已经不再炽热而笃定,它只是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逐渐转换而成的冷漠和鄙夷。人们就这样静默着,静默着,直到房间内突兀地再度响起了轻轻的声音——那个人转过身去,走向了门外,走出了门外。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人们总是这样从信仰中离去的,汇合着的脚步声升腾上天花板,在它消散之前,房间便已只剩下三个零落的身影。
“原来是个疯子。”
……
“对不起,我只是想……”少女有些不安地轻声说道。一旁,羽疲惫地依靠着墙壁蹲坐在墙角,墙壁上顿时抖落下几簇灰尘。羽望着迷惑地睁大眼睛的少年,挥了挥手,笑了笑,少年便很开心地跑出了门外。
“没事的,或许,本来就不应该把责任强加给任何人。”羽说。“这当然也包括你的‘对不起’。多年过去,你还是总是只想把所有困难归结到自己身上,从而才能驱使着自己面对生活。其实你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那样的义务。”
“果然,羽同学也成长了很多啊,大家果然是……”凇笑了笑说道。
“大家……哈,哪里还有什么大家呢……”羽垂下了头,喃喃说道,召之而来的便是沉默,良久后才抬起头。望向少女似乎依旧的面容。“松……很抱歉提起这个话题,但是他,真的是就从那一天开始,才又一次……这样的吗?”
“但是,”少女说。“我们都不知道他眼中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是否才是真实。”
“绝无可能。”羽忽然斩钉截铁地说。“我所坚信至今的是理性与科学,理性可以让一切的解释走向合理,这个世界不存在无法理解的事物。迷惘的列车已经停泊,我绝不会再登上那辆列车,我早已在哪怕是只有那一瞬间的松身上看到了属于我的真实。”
“那么……更多的人们呢?”少女默然道。“对于人们来说,或许思想其实并不重要。眼前所见的虚假或真实根本无须辨别,真的只是沉睡在梦境中又有什么坏处呢?至少,人们都还是快乐的吧,都还是活着的吧……”
“知道吗?人们常说,因思考而痛苦的哲学家比不思考而快乐的猪幸福无数倍。在那个时代,无论是宗教还是科技都被冠名为‘原始’二字的时代,之所以迎来了文明的进步,就是逐渐出现了猪群中显现出的‘先知’们。就像那一天的人们一样,在他人之前感受到了来自于天空的巨大恐惧,于是勇敢地仰望天空,由此而‘知’。”
羽的眼中绽放出坚定无比的光芒,少女不禁想到,只要有这份光芒的人便不会纠结,便才是最幸福的人。“然而之所以称呼为伟大的‘先’字,则正是由于先知们不因愚者的愚蠢而畏缩,那便是所有物种中人类最伟大的行为之一——分享。先知们,正是将自己所看到的真理在艰难痛苦后仍无私赠予了他人,才将宝贵的‘知’化作了仅仅区别于时间先后的人类共同聆听的福音,促成文明的进步。纵使是千万年后的今天,纵使是远不能称为‘闻道’的渺小的我,不具备知晓和引导的能力,却依旧要全心全意狂热地追随其后,不再动摇。”他说着,表情仿佛沐浴上了一层金蓝色交织着的光泽。闪烁的,或许便是能让生命与蝴蝶一同自由翱翔的“羽”。
随后,他睁开眼睛,面容逐步有些严肃起来。“不过看来,既然你否定理性的思想,又为什么要带着他前来这里呢?”
“不……我从不想否定什么肯定什么。”凇轻声说道。“从来都只是想保护好可以活下去的身边每一个人……罢了。仅此而已。”
羽一时怔住,随后终于欣慰感慨地笑了:“看来,至少友情是无论如何都还纯真美好的啊……这样就好。”
凇直起身,想返还给他一个复杂的笑容,然而,空气却如刹那间停滞了。
这是城市最后的黄昏,也是最后的黎明。
在仿佛无限漫长又无限短暂的时刻,恐惧中的二人同时转过头,向着门外茫然望去。门缝中,仅存的一缕阳光投下,倒映着仅有的希望的色泽,少年的脸庞便在那逐渐打开的光中显现而出,显现出纯净的美好笑容。
“烟火,开始了哦。”
少年疯狂的笑声很快便淹没在四面八方尖啸着喷涌而出的巨大轰鸣——观赏这盛大宴会的人们放眼望去,本应是暮色中沙海的每一个荒僻角落,此刻,都仿佛成为了一个个太阳,便是无数个太阳爆发出难以直视的炽热,炮火之上,便是千万颗拖着尾焰的流星飞驰而来。在这声与光与热纷乱错杂的宏阔海洋中,城市下苟延残喘的每一个人,都不再拥有彼此,都将把自身的血肉投入到这狂放的赞歌之中,汇聚成心灵尽头共同频率跳动的广阔天空……
在那最后的一刻,少女紧紧握住少年的手,再也不顾还在笑着的他和人们,忘却了曾无法回答出的还在奔跑的理由,只是凭借独属于自己的心灵,身体奔跑着,奔跑着……眼前消逝着,消逝着……耳边轰鸣着,轰鸣着……
“敌袭!敌袭!各单位迅速注意,我是指挥频道的引导员‘羽’,现在立刻前往……”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在这种时候选择……”
“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啊!来啊,站起来,去战斗啊,去战斗啊……”
“废物们,你们不是握住了枪吗?你们不是还有力量吗?!给我冲出去啊……救救我们吧……”
“看哪……天空中的,夕阳下的,黑色的机群啊……黑色的十字架,要是能画下来的话……”
“求你……求你……求你……”
“右部队的!还活着的,给我往死里顶住!死了也得……”
“十三队失联确认……十二队失联确认……十五队,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外城东侧主路二街已失守……外城内侧三号线已失守……”
“全都给你们,全部都给你们!不要再来了,不要在继续下去……”
“妈妈,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喂!喂!你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所有人都在哪里啊……”
“还有活人吗?迅速回答……还有活人吗?迅速……”
而便是在这动听的嘈杂之中,在身旁恍惚着模糊这飞逝而去的街道、人类和沙漠之中,在漫天的比星河更耀眼更璀璨的,照亮了整个世界黑暗,带来了白昼的火树银花之下,少年,还有鲜血,还有尘土,还有笑颜,还有尸体,还有弹片,一同仰望着天空,瞳孔倒映着那无比美丽的景色,含着热泪张开双臂拥抱,灿烂地微笑了:
“烟火!哈哈哈哈……”
“烟火!哈哈哈哈……”
“烟火!哈哈哈哈……”
……
少女依旧。她从意识的深渊中恢复神智,抬起了头,仰望天空。
夕阳依旧。它在久远的距离外冷冷地凝视着此时此地乃至大千世界,慈祥地笑着。
大漠依旧。少女所站立在的,高耸的沙丘顶,沙丘上那古老的废墟,以及放眼眺望所能看到的宏阔沙漠,紧紧环抱在一起。远处,已经不再能看见那所谓的千万颗太阳,甚至是战争所激起的尘雾都已逐渐消散,回归于寂寞之中。一切依旧。
她闭塞了视与听,奇迹般地奔跑而来,似乎只是人生路途中不起眼的云边的驿站,却因双腿与心灵的残废不再渴求前进。此时的她重新拥有了它们,却永远失去了最后一次的希望。她流着泪水,宁愿接续无知无觉地只是站立在着风霜浸染的沙丘之上。
“宴会,结束了……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什么都没有了……”
轻轻的低沉声音忽然传来,少女回头望去,想起自己紧握的手中早已空无一物——满身沙尘的那个人,依旧的,只像是个在玩耍中忘却了自我的脏兮兮的可怜孩子,恍恍地走向了顶端的另一个方向。
“不……”少女喃喃道,紧追其后奔跑而去。她的腿当然不堪劳累,但哪怕又一次摔倒,也要强行忘记疼痛。“一直是这样的吧,坚持到现在,只为了这样的吧……明明只是想一起单纯地活下去,明明只是,那么多的……”
“……只有一瞬间的,让我看到的回忆,就是这些吗……就是这些,又一次,只见到了地狱……”带着残破空寂眼神欢笑着的少年,仿佛同时身为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扮作智慧老者的人,扮作幼稚孩童的人,终究是不变的少年的人,不再凝视山下残破空寂的沙海和远处遍地的静默。他俯下身去,而后直起,没有回头,只顾着走向悬崖,只顾着疯癫地大喊着:
“他也是疯子,她也是疯子!所有人,全部都是疯子……都死吧!死吧……死吧……回归心灵……见到了地狱……见到了主……死吧……”
清脆的声音回荡,少年带着惊愕,倒在了地上。躺卧是,抚摸着红肿的脸庞,他抬起头,那是将自己紧紧拉住的狂奔而来的少女,带着与自己一样的沙尘,带着与自己一样的泪流满面。没错的,她终究依旧是那个彼此相互陪伴着踽踽到如今的她,但那也是没错的,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她的愤怒。带着泪水的她,仿佛带着整个世界心灵的重量,紧紧压制在他身上。那不带半分犹豫挥下去的手掌正停滞在半空,随后却又攥紧了他的衣角。他这时才发现——或许只是因为那么多年来封闭了知觉吧——她的手,连同着她的身躯,早已伤痕累累。
“运气好的话,少女还活着,活着的话就一定会等他。”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远天之上的话语,随着少女温凉的泪水一同,滴落在少年的脸庞上。
“为什么……一直,总是这样——松,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化啊……面对着符合心意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去选择着逃避,永远坚持着的,只有不断幻想下一个世界下一个明天就会变得美好,然后又将眼前的现实完全抛之不顾……是啊,我知道的,不要忘了,我与你一起体会过你所经受的那些痛苦,那些可以被理解的将痛苦认定为虚假然后迷醉在追求所谓真实来麻痹自我的心情……但是,但是啊!只是在心中冷漠认为所有身边的人是假的,那就可以坦然地逃走了吗?想方设法地,哪怕崩溃地,也要不择手段地一次次离开,一次次把疯狂和哭泣当做借口,直至把死去当作最后的结局,这真的是你所心甘情愿的美好吗?!给我认真地回答啊!”
“不!绝对不会!无论是虚幻还是现实,你之所以痛苦,那是因为你无法抑制深处的情感!而那就是,你所拥有的爱啊……求你,不要再坚信自己的独特了,不要拿自己生来的自由和‘真实’作为麻木了,不要再继续假装疯狂封闭着自我——这一切,你所爱着的一切,全都是在你背过身去的时刻悄悄毁灭的,你无力去再等待着成就什么……是的,你本来就应该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只是一个拥有自己爱恨的平凡人。正因如此,你绝不应该在这最后的时刻想到去选择死亡!现实才不会是置人于死地的绝望!因为,一个凡人,活在这世上的凡人,还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也爱着他,相信着他,相信着他一定能活下去,面对下去。看到了吗?那些人,有爸爸,有妈妈,有羽,有学院的大家,有你的战友们……还有,我啊……”
“我也,爱着你啊……”
泣不成声的少女捂住脸庞,低下头,无力地只是倒在了少年木然聆听的身躯上,只是呓语般地重复着自己埋藏了整个人生长度的心声,照亮在灿烂的夕阳与昨日真正的烟火下:
“……现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人们,其实,我也想要逃避啊……这些痛苦,只要活下去就会涌现出来的痛苦,我也,真的已经……但是,松,就算你依旧想要离开,想要去到心灵所能映现出的任何一个地方,不管是非真实,也不要忘记我啊……我多想,也能再陪伴着拥有灵魂的你,也能再被你好好地注视着……我只想,拯救你,仅此而已……真的,好累啊……”
“求你,回来吧……”
……
温暖的手掌轻轻将少女扶起。她透过模糊的泪眼,望着仍旧背对着自己,却站立在原地的少年。给予她依靠的,正是他并不稚嫩也并不苍老的,少年的坚实的肩膀。她轻轻地靠近了他,于是他们一同相互依托着坐下,坐在了那壮美见证的夕阳之下。
少年回过头,展颜一笑。那个面容已经不再充斥了伪装的疯狂和伪装下的懦弱,那个面容属于这世界上最后独特的他,淡淡的,静静的,柔和的。“我,知道的哦。”
“……回来了,吗?全部都,看到了吗……”终于问出了那句话的少女颤抖着。
少年抚摸着她白色的长发,用夕阳为之染上数抹鎏金似的绝美景象,缓缓开口:
“是的,终于,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思想,已经全部理解了。原来,没有什么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是我们的世界,不管去到哪里,去到哪里……都是我们的世界。不管是停在这里,还是向前迈进,都是同样是我们的世界。即便是有那个世界,那一定也是我们的世界。即便有更高层次的,高次元的世界,那也是我们的世界。不管是主的世界,还是理性的世界,也依旧一定是我们的世界。即便给这个世界新的加上‘确实是来自外面的’新的注释,也依旧是是崭新的我们的世界……”
“但是……是啊,我已经不能也不会再因此而绝望了。世界什么的,与我们相比,其实根本就无足轻重啊。长期以来,我因为迷茫选择坚持的疯狂,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无非就是自己的心灵在纠结作祟吧。在这最后的夕阳下,作为最后的两个的人类,能这样倾诉出心意来,至少是没有留有遗憾的幸福吧……”
“啊,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吗?那是唯一一个我能清晰记忆下的夜晚。你……也是在这个沙丘上,也是在那片夕阳下,拦住了因城市中战争发生的死亡而崩溃的,想要自杀的我。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的,那么真切的话,我因此才能在今天回忆起来那些。虽然……那天之后,在孤寂的再也没能走出的这片沙漠中,我又一次只会用复杂的冷漠对待在废墟中活下去的我们,才有了此刻的重演……但我能看到,一直以来,一直陪伴在年幼的疯子身旁的,执念般的没有选择放弃的人,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啊。我……直到清醒过来才能看到了它。凇,有你在我身边这件事,还有我所逃避的发生的一切,绝非我能够轻易回报。但是,我发誓,如今的我,不会再去沉默,我将用我剩余的美好的一生,偿还你所付出的一生,我们终将寻觅到幸福。”
“真像啊……那一天的我和你,这一天的我和你,站在夕阳的沙丘之下,这样的我,却都能被你所拯救。我想,你也是因为记忆起了那一天,才能这样到达了这里,救下从城市中出走离开的我吧。所以,我相信我们也将像那天一样,正视心灵中的自我,等待夕阳静静地落下地平线,等待余晖自晚霞中褪尽,在无垠的美丽星空之下,交流着不管是童话故事还是梦想之类的话题,直到朝阳从天边升起来。”
“我,回来了哦。请陪着我,继续下去,盼望星空。”
终于难以抑制住感情的少女,终究没有像那年那样只能并排躺下,只有自己重复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她倒在少年的怀抱中,只是单纯地宣泄着哭泣,一如最初的那个日子,灰色天空下雨中第一次拥抱着的少年和少女,在跨越时空后的这一时刻拥抱在了一起。不再疯狂的少年,不知何时也带上了满面的泪水,却也是因喜悦而显露而出的灿烂笑容。于是,少女也抬起了头,用着那不再是痛苦的泪眼,互相凝视着二人瞳孔中倒映着的彼此,凝视着二人嘴角扬起的美丽弧度。沙海之中,二人之间仅存的距离,便是那即将落幕却壮丽无比的,烟霞中的恢弘夕阳。
他与她闭上了眼。他,不再言语。她,轻轻地,张开了口。
“多么美丽的蓝色的星空啊……”
“多么美丽的蓝色的花丛啊……”
“多么美丽的蓝色的飞舞着的蝴蝶啊……”
“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缓缓后退,他脸上的泪水还未褪尽,却已被无尽的惊慌恐惧所替代。他看到自己的身躯,喷涌出一股鲜艳美丽清晰可见的怒放的血花。他眼前的心中的那个少女,不再望着他,而是张开双臂,诡异着扭曲的面容依旧在永恒不变地笑着,悦耳的嘶哑笑声疯狂地传遍了夕阳所照耀下整个大漠的每一寸角落,那只将他从黑暗中奋力拉出的精致可爱手掌,握住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刀锋,尖锐地闪烁着霞光动人的光泽。
“你……你……为什么……”少年语无伦次地喃喃说着,脚步不住地后退,尽管双腿因无比的恐惧而抖动,痕迹却离那个笑着的疯了的少女,越来越远。“救……”少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带着鲜血的手茫然向少女伸去,却因头部的剧痛而慌乱停下。他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倒卧在地,眼前逐步浮现出了经历过的一切记忆,他和她所共同度过的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的,被告诫过一定要铭记下去面对下去的每一寸的记忆。秋千、夏日、孩子、父母、家、大雨、学院、咖啡馆、礼堂、操场、大漠、废墟、夕阳……
耳畔的狂风呼啸而过,光怪陆离的心中,已经理解的所有的所有化作了最后的最为混沌的显现,成为了彻底的紊乱。左眼,右眼,回荡着截然不同的景象。明明是确凿无误的记忆,十年之中,归属于人类和心脏的位置却已被主怪笑着调换过来。浪潮之中,屹立着的,是疯狂的白发的少女,是引领战争的少女,是逃避现实的少女,是陪伴在其身旁的少年,是乞求着归来的少年,是牵着少女的手沉默行走在大漠城市中的少年……
“她在报答,而非奉献……原来是你啊……原来是这样啊……”
“或许,是少女拯救了少年。”
“或许,是少年拯救了少女。”
“或许,那是曾经发生过的往事。”
“或许,那是从未发生过的幻想。”
“或许,人们都被拯救,活着。”
“或许,人们都被放弃,死去。”
“或许……谁知道呢……”
“赞颂吾主!沐临人间!”“赞颂吾主!明烛天地!”“主爱世人!所以虚无!”“主爱世人!所以轮回!”“主爱世人!所以戒己!”“天主爱我!所以伽蓝!”……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少年就这样死去了。便是在少女的狂热的高亢的赞美声中,她的刀锋在他温暖的尸体中穿梭来往,忽上忽下,跳跃奔腾,刻画下一道道美丽的花纹,刻画出飞溅的美丽鲜血。鲜血四散飞舞,或许在少女的眼中便是纯洁的蓝色,或许在少年的眼中便是狰狞的红色——“不……也许,调换过来也是一样的……谁知道呢……”
少女依旧笑着,笑着,飞掷出的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的轨迹。夕阳终究没有落下,星空终究没有到来。于是少女依旧笑着,笑着,从少年的尸体旁站起——
其实,沙丘之上并没有那具尸体,满地滚落的晶莹碎玉不过是一个人的花朵般发散于中央的血迹,中央站立着的不过是一个人的仰望着血色天空的少女。
而那悬崖底躺卧着的,才是那具不知是谁的跳崖而死的尸体。
她依旧笑着,张开双臂,张开了怀抱——她雪白色的身躯倒映着迷人的万丈金黄,遍布着寸寸刀锋划破的动人血痕,显露在外的晶莹血肉,在风中一片片地起伏飘荡,剔透如瓣瓣莲花,带着圣洁的光明,怦然怒放,喷涌出的血珠高声向世界的终点宣扬着自己骄傲的存在,每一粒血珠都同样倒影了璀璨的夕阳……可笑地,夕阳并未施舍给他身周深邃的夜空半分光明,就像神只爱着爱他的世人。
她依旧笑着。
她依旧站立在沙丘悬崖之上。
她纵身一跃。
(未完)